珂拉琪 -〈萬千花蕊慈母悲哀〉

我以前很少听中英文以外的歌曲,因为我认为歌词是一首好歌不可或缺的元素。即使周杰伦给一些抖音神曲重新编曲作曲,如果还用原来的歌词,它们也不会是优秀的作品。当我听不懂或读不懂歌词时,只能靠翻译来理解,但并非所有翻译都能精准地传达原文的意思和细节,所以在翻译过程中,原本语言写成的歌词就会失去一部分信息。因此,如果别人向我推荐了一首用陌生语言写成的歌曲,我就会感到焦虑:担心自己无法欣赏到作品原始语言中隐藏的精彩细节。

珂拉琪

珂拉琪

直到后来听了美秀集团,我的这种奇怪的焦虑才逐渐消失:美秀集团有很多台语歌,但其中一些并不需要太关注歌词,只要能听懂动次打次就行了……在美秀集团之后,另一支台湾乐队珂拉琪(Collage)于2021年发行了他们的首张专辑《MEmento·MORI》,比起美秀集团更甚,这是一张我完全听不懂歌词的专辑。珂拉琪由主唱夏子・拉里又斯(Natsuko Lariyod)和吉他手王家权组成,正如他们的乐队名字Collage(拼贴画)所象征的那样,他们在这张专辑中一共使用了四种语言:台语、日语、阿美语和英语。专辑的前四首歌全部是由王家权所写并以台语演唱,后四首则由女主唱夏子所写,主要以日语和阿美语演唱。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但我通过珂拉琪官方YouTube账户里的中文字幕和其他地方的翻译歌词,尝试着理解了其中四首台语歌曲。因此,这次不聊配器编曲,我想按照我的理解,分享专辑里其中一首歌曲〈萬千花蕊慈母悲哀〉的歌词

《MEmento・MORI》

《MEmento・MORI》

在前面提到的“阿美语”,其使用者是“阿美族”。这个民族对于在大陆出生长大的人们来说可能比较陌生,但他们却是台湾原住民族中人数最多的族群。珂拉琪的主唱夏子便是阿美族人。

不同的人、不同的政体对台湾的历史有不同的解读和看法,但站在台湾原住民这样一个相对弱势的少数民族的角度,他们在历史上经历过很多次“殖民”和文化融合(或者说是文化入侵)。古代有郑成功收复台湾,近代有马关条约割让台湾使其沦为日本殖民地,再接下来的国民党在台湾建立国民政府。每一次的历史变革都在改变着台湾原住民的文化信仰。

夏子的祖母生长于日占时期,会说阿美语和日语,为自己的孙女起了夏子这样一个日语名字。而从小和祖母非常亲近的夏子也学会了阿美语和日语。至于台语,对于夏子来说却并不是母语。为了演唱专辑中的台语歌曲,夏子专门学习了台语发音,所以在专辑最后的那首〈Outro〉里,你甚至可以听到夏子和别人学习台语的对话。

作为少数民族,并且出生长大在一个文化糅合的环境中,夏子对“文化挪用”相当敏感。她很在意身份认同,希望作为自己民族的一员,所拥有的文化习俗不被殖民者破坏,同样的她也很害怕破坏他人的身份认同。当珂拉琪最早发布的两首歌〈這該死的拘執佮愛〉(原名〈這該死的拘執與愛〉)和〈葬予規路火烌猶在〉(原名〈葬予歸路飛灰猶在〉在Youtube 和 StreetVoice 上爆火的时候,随之而来的却是自责和担忧。因为对于夏子来说,台语是她不熟悉的的东西,使用台语也是一种“文化挪用”。“很多留言说,你们很好但是可惜……你知道他们在称赞你,但你一点也没有被称赞到的感觉。”夏子在接受一次访谈的时候说。也正是因为听众对台语使用有误的反映,珂拉琪专门找到台语专家李勤安协助修正发音语法,并且后来重新上架了前面提到的那两首歌曲的修正版。

不过即使是使用”挪用“来的文化,珂拉琪仍然在他们的台语歌曲中写出了完美的意境。整张专辑中我最喜欢的、也最想介绍的一首歌是〈萬千花蕊慈母悲哀〉,同时这首歌也是整张专辑中流传度最高的一首。在听这首歌之前,最好能了解一下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和二二八事件。我在这里只能简单引用维基百科解释一下:“指1947年2月27日至5月16日间,台湾各地爆发激烈的官民冲突,民众要求政治改革,最终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派遣军队武力镇压……白色恐怖期间很多人遭到监禁、逮捕、秘密杀害。”这里我要声明一下二二八是被中国国台办纪念的“中国人民解放斗争的一部分”,希望提及这个话题不要让我的blog IP域名被封禁。

回到〈萬千花蕊慈母悲哀〉这首歌本身,总述来说,这首歌是描写了一位女子苦苦等待爱人归来的场景。但是结合前面我提到的背景,不难明白这首歌其实是一首佯装成等待爱人,却诉说时代悲哀的歌曲。这里我引用一下B站上有人制作的台语普通话对照字幕的视频,感谢译者!

 
下晡 一个人踮厝內西北雨 沃澹窗外的衫外口的人 猶未轉來戇戇咧等 戇戇攑一支雨傘
 
伴随着背景音中的踱步声,前四句歌词描绘出了第一个场景:“下雨的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焦急地踱步。西北雨打湿了窗外晾晒的衣服,但是也没有心情去收。外面的人仍未归来,只能痴痴地等,傻傻地撑着一支雨伞。”既然有了雨伞,那么为什么不出门找寻呢?可能是并不知道对方现在身处何处。
 
為你 幾若擺睏袂去全世界 揣袂著你的形影凡勢 會當共你放捒氣身惱命 我哪會攏無要無緊
 
因为你,几夜无法入睡。全世界都是你的样子。也许能够把你放弃。但其实气死人了,我怎么可能无所谓。“是啊,真的可以放弃吗?如果是真的可以放弃,我哪会说“也许能够”呢,我会直接说“把你放弃”。
 
踮遮規暝 看電火閃爍我踮遮等待 拍無去的人聽厝內的聲 聲聲佇咧吼我踅來踅去 思念火燒房間
 
待一整晚,看灯火闪烁。我在这等待着,弄不见的人。听房子的声,声声在哭。我踱来踱去,思念火烧房间。“终于,我接受了现实,你是”弄不见的人“,你已经失踪了。哭泣的声音是真的来自于房子吗?还是来自于我的内心。
 
袂開的花 無欲轉來的人美麗的你啊 想著你彼當時 攑懸你的旗仔路邊的話 滿街路雨紛飛時代的變卦 孤單的我一个人 問天也毋捌
手內啥物攏無 只賰我欲予你的愛有血有肉的人 煞下落不明
 
不会开的花,没有要回来的人。美丽的你啊,想着你那个时候,高举着你的旗子。路边的话,满街路雨纷飞。时代的变化,剩下孤单的我一个人,问天也不懂。手上什么都没了,只剩下我给你的爱。有血有人的人,竟下落不明。“我记得你美丽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你外表样貌如何,而是因为你在风雨中坚定地举起了你的旗帜。那面旗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抵抗还是为了理想?它又是否与你消失有关?路边传来各种关于你的消息,真假难辨。我一无所知,问天也无答。我无法给你任何支持,只能给你全部的爱。但我的爱能否守护住你?你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最终还是下落不明。
 
共你的 記持啊 囥佇我的心內騎你的 白馬啊 行你欲行的路風吹來 花落塗 點一欉香祈求(南無觀世音菩薩)
 
从这几句歌词开始,歌曲进入了第二个章节,也是一个巨大的转折:“和你的记忆啊,都在我心里。骑你的白马,走你想走的路吧。风吹来花落土,点一柱香祈祷,南无观世音菩萨!”初听这里的歌词,我就想到了徐佳莹的《身骑白马》。同样是台语演唱,同样是白马前行的场景,却暗示了不同的结局。“身骑白马过三关”出自戏曲中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王宝钏等了十几年最终等来了薛平贵。虽然后来的薛平贵已经不是故人,但至少还活着。而这次,我能等到你回来吗?或许我已经接受了你消失的事实,我无法改变什么,也无人倾听我的心声,只能向菩萨祈祷让他保佑你。这段歌词配上宗教音乐风格的伴奏,在跨年祭祀时常听到类似的旋律和乐器声。“南無觀世音菩薩”这句歌词由死嗓唱出,在无力感和愤怒感中爆发。除了唱腔突变外,在背景声中还隐约传来枪械上膛的声音。那么这枪会对准谁?这枪是否与你消失有关?
 
若準講你 算著這齣悲劇你敢會看顧 紲落來伊頭前 彼逝歹行的路夢中的我 看你沓沓仔行牽你的亡魂 有一工咱做伙 轉去彼个所在
 
若要说你,算到这出悲剧,你会照看,他前面那条崎岖的路吗?梦中的我,看你缓缓地走。牵你的亡魂,有一天我们一起回到那个地方。“在这段歌词之前,等待的那个人仅仅是失踪,但是从这段歌词开始,那个人已经确定死去了。我希望菩萨能照看你走那条崎岖的路,我也在睡梦中看到你缓缓的走来,我希望总有一天能见到你的亡魂,和你一起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我 蔫去的愛 (規路攏是)佮你 恬去的心(你)佇這烏暗時代(佇這烏暗時代)是有緣無份(想欲講出)
寫袂了的批 (的)佮講袂煞的話 (奈何)(亻因) 開袂完的銃 (開袂完的銃)看人去樓空 (火烌猶在)
 
我,枯萎的爱(整路都是)。和你,沉默的心(你)。在这黑暗时代(在这黑暗时代),是有缘无份(想说出来)。写不完的信(的)和说不完的话(奈何),(他们)开不完的枪(开不完的枪),看人去楼空(灰烬还在)。“这部分的歌词已经非常直白,括号中的歌词是这段的和声(或二重唱?)。歌曲前面铺垫的思念、愤怒、控诉就像色彩被一笔一笔涂浓,最后在这里爆发开来。“写不完的信”对应了白色恐怖期间国民政府对信件的审查,在那个时代,政治犯的家书时常很晚寄到甚至记不到亲人的手中。“枯萎的爱,沉默的心”,这句话用普通话读起来并无独特之处,但是不经翻译“蔫去”和“恬去”的台语发音却是对仗的。这个细节是我在Youtuber 朱宥勋的视频 里学习到的,如果仅仅是简单的翻译,一些精彩的细节确实很容易丢失。
 
雨 微微仔落天 微微仔光看你 微微仔笑後世人再會
 
这一段歌词是整首歌的第三章,也是终章,所有的情感在这里淡出。也不再需要翻译,只要把“仔”字替换成“地”就可以理解。
 

回到整张专辑,名为《MEmento·MORI》的专辑名称源于拉丁语,意为“毋忘人终有一死”。在珂拉琪发行这张专辑之前,美国著名重金属乐队Lamb of God曾发布过一首名为《Memento Mori》的歌曲。因此,当我第一眼看到珂拉琪的专辑名称时,便想到宗教音乐、死亡唱腔和重金属元素等。这些元素在《MEmento·MORI》中同样得到了充分的呈现。摇滚、金属、电子人声合成器、和风、祭祀音乐和佛经等元素融合在一起。此外,王家权作为周杰伦的粉丝,还将一些熟悉的周杰伦元素(特别是专辑结尾的〈Outro〉)融入了这张专辑中。即使不考虑专辑的文化内涵,从音乐风格来看,这张专辑在华语地区近年来已经成为巨大的创新并独树一帜。这也为专辑后来同时获得了偏好主流音乐的“金曲奖最佳新人”和偏好独立创作音乐的“金音奖评审团奖”打下了基础。

PS.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在B站上刷到了一个用〈萬千花蕊慈母悲哀〉做BGM的《狂飙》二次创作视频。在知道歌曲本身含义的情况下边听边看高启强的一生真是满满的割裂感……

《MEmento·MORI》- 珂拉琪 在网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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